特基拉快饮

We are waiting for Godot.

[仏英] Bitter Sweet


很久很久以前,荒无人烟的大陆上有一片广袤的森林,许多动物幸福地生活在那里。由于魔法的馈赠,它们中的部分幸运儿拥有了人类的形态语言和社会关系。我们要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弗朗西斯挎着装满食物的篮子从家中出发,沿着鲜花盛开的小径轻快地向森林西边走去。

太阳刚升起不久,尚算柔和的光芒透过交错的树枝与低空悬浮的水汽融合成一层奶油色调的薄雾。路上遇到新鲜事物弗朗西斯就会停下来观察一会儿,顺手摘了不少野花和蕨类植物,在湖边按照喜欢的样式挂在自己的鹿角上。他年纪不大,被花草淹没的鹿角还未迎来第二次脱落,看上去就像两棵长在头顶的树苗。梅花鹿再三端详水中倒影——新做的长裙、柔顺的卷发、好看的装饰——一切都足以让那只小兔子羡慕!

垂耳兔名叫亚瑟,独自住在森林边缘简陋的枯树洞里。弗朗西斯是在去年迷路时捡到的他,那时他刚和三个关系很差的亲兄弟打了一架受伤半昏半醒藏在落叶下,发现弗朗西斯靠近还试图站起来逃跑,最后解释半天小兔子才勉强同意由弗朗西斯指路,让他把自己抱回家处理伤口。

亚瑟虽然个头刚到弗朗西斯腰间,脾气倒臭得很,有股孩子气的别扭和身为动物自带的野蛮。不过这些缺点都在弗朗西斯能接受的范围内,或者不如说戏弄亚瑟看小兔子皱着脸跺脚生闷气的样子正是他的乐趣所在。


弗朗西斯幻想着见面后的场景,很快就来到了亚瑟的家。在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后,他蹲下贴近洞口。托强大听力的福,即使里面一片漆黑弗朗西斯也还是捕捉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

“喂喂小兔子先生,不招待客人可是很没礼貌的哦。”

弗朗西斯敲了敲中空的树洞。

“走开!”

亚瑟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愤怒,不过弗朗西斯没有被吓到,反而就地坐了下来。

“又被你的哥哥揍了吧?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想承认你是他们的亲人,真可怜。”

“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你闭嘴!”

几秒钟后,亚瑟如同一支锐利的箭矢从树洞里弹/射/出来,手脚并用毫不留情地向弗朗西斯袭去。不过后者早有准备,轻松躲过去后仗着体型优势将亚瑟扑倒在地,居高临下欣赏他挣扎叫嚷。

“你有没有反思过,也许你的哥哥们就是讨厌你这么暴躁?”

鹿角上的花因为剧烈动作擦着小兔子的鼻尖掉落在草地上,亚瑟鼻翼抽动哼了一声,不情愿地侧过头去,肿胀的脸颊和延伸到手腕的伤口随之暴露。弗朗西斯愉悦地眨眨眼睛,松开他翻身坐下整理自己的花冠。

宠物又弱小又不听话真是件麻烦事,弗朗西斯想,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对亚瑟的施舍才让自己感到满足。


“好啦好啦,我今天可是带了好多东西分享的——先给你上药。”

亚瑟本来打算赌会儿气,于是爬起来背过身不说话,可下一秒就被弗朗西斯掰了回来。小鹿抵住他的肩膀,将草药汁倒在手指上轻柔地按摩肿/胀的伤口。

“我的仆人必须保持优雅强大,下次打架别丢我的脸呦。”

“谁是你仆人啊!”

安分了不到半分钟的亚瑟又被激怒,扑腾着小短腿作势要打,弗朗西斯则卡着点将一个拔掉木塞的玻璃瓶举到了对方眼前。亚瑟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往常帮过大忙的灵敏嗅觉,瓶子里那股酸甜清新的味道直直钻进鼻腔,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我只是,帮你拿一下……”

亚瑟一边嘴硬一边接过了瓶子,瞥见弗朗西斯笑眯眯地扭头去翻找篮子里的其他东西。虽然不想这么轻易地被收买,但从昨天打完架到现在自己早已饿得不行了。

很快,弗朗西斯把篮子里的所有食物都摆了出来。对于做饭没天分全靠应付的亚瑟来说,即使对方隔三差五就跑来投喂,这次的数量也实在有些夸张了。

“除了你手上是我爷爷亲手酿造,剩余都是我自己做的!”

弗朗西斯滔滔不绝夸赞爷爷的酿造技术如何纯熟,不过亚瑟没留神听,还没成年的小兔子根本抵抗不住诱惑,完全忘记几分钟前的矛盾开始享用美食了。

如果要问弗朗西斯最大的优点,那亚瑟必然回答是厨艺。用鲜花和嫩树苗制作的甜点,搭配苹果酿造的果酒——弗朗西斯等到他把半瓶喝下肚后才告诉他是什么,那时亚瑟的动作和脑子早已不受控,对于这个混蛋的坏心眼也很难做出有效反击——事实上亚瑟正以事后想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的姿态紧握着弗朗西斯的手,而他甚至都记不起这么做的缘由。

“也只有喝醉才变乖,你要是永远听话当我的宠物我会考虑更爱你一点哦。”

弗朗西斯的脸颊贴在亚瑟的头顶,轻轻揉搓着垂耳兔的耳朵,语气有些落寞。亚瑟所剩不多的理智正竭力对抗身体感到舒适的本能,他用力摇摇头拍开那双手,并试图找回正常嗓音来骂一顿这个变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来找我……你总提到爷爷对你多好,可实际上全家都更宠你表弟费里西安诺吧……比起你这种自私自大没人喜欢的可怜虫,我和哥哥们倒不如说是小打小闹以示亲切……”

亚瑟的舌头打结精神一团浆糊,这些嘲讽不过是根本没过脑子的垃圾话。然而话音刚落,亚瑟就被第二次掀翻在地。弗朗西斯右手掐住后颈迫使他的侧脸紧贴地面,细小的泥土颗粒钻进鼻腔让惊恐之下剧烈喘息的亚瑟呛咳起来,可腰背被弗朗西斯的膝盖压住,两相为难下他开始缺氧,肺泡一个个炸裂,眼中的森林草地逐渐褪色变为刺眼的空白。

垂耳兔并非第一次顶撞自己,换句话说和自己对着干是他的习惯,但这次却精准命中了痛点——多了个人见人爱的费里西安诺,自己作为凯撒长孙的光环被盖住了大半,这是弗朗西斯不能容忍的。

他死死盯着亚瑟,脑海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只要他道歉求饶,自己就会放过他。然而亚瑟始终不肯挤出任意一个字,垂在地上的长耳充血通红,似乎马上就要涣散的碧绿眼睛艰难地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仿佛森林深处死水潭般浓稠窒息的寒光直直贯穿他的心脏。

弗朗西斯被惊得松开了桎梏,脱力愣了半天才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双手的颤栗——他差点失手杀死他的小兔子!

草地上,亚瑟僵了几秒才痛苦地侧身蜷缩起来,急促呼吸的节奏时不时又会被咳嗽和干呕打断。如同呼啸狂风席卷而来的后怕使得弗朗西斯不知所措,指尖在触碰到亚瑟的瞬间触电般弹开。不敢面对他也没资格面对他,年少的梅花鹿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逃走了。



亚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久才彻底平复,他扶着树干坐起来,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明白太阳已经越过头顶向西方进发了。

垂耳兔脚步虚浮地回到洞里躺下。天生的保护机制将中午发生的暴行隔绝在了记忆之外,以保证小型食草动物不会受焦虑恐惧控制而产生心理阴影影响生存。脑袋空白一片,眼泪却不受控地滑落,抽噎时喉咙依旧隐隐作痛。他颤抖着捞过耳朵捂住眼睛,将全身都藏进被子里以寻求安全和庇护。


洞外滚过雷声,外面漆黑一片,枯枝般的闪电劈下时点亮整片天空。亚瑟昏睡了整整一天,从噩梦中惊醒时心脏砰砰直跳。兔子的听力过于敏感,尤其对于一只独居的未成年兔子来说,雷暴天气简直是种折磨。他扯过被子盖住脑袋,恨不得把耳朵卷成海绵蛋糕来封堵住全部噪音。在等待连续不断的轰响结束的一小段时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某次被突降暴雨困在密林深处时,弗朗西斯以比自己现在的动作轻柔得多的力度捂住了长长的兔耳。

在此之前亚瑟从来没让任何人碰过耳朵。


停!那些虚假的记忆不该扰乱自己的情绪,他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和那只梅花鹿见面。

可心跳好不容易平复,一连串凄厉嘶哑的鸣叫又在打雷的间隙穿透了亚瑟的耳膜,持续大约两分钟并且越来越虚弱。心软的兔子犹豫片刻,还是强打精神决定出去看看。

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雷电也时不时加入其中捣乱。亚瑟支着耳朵努力过滤掉杂音,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了声源。他顶风跑过去,发现了一个倒扣在草地上的鸟巢。一股烧焦的味道窜进鼻子里,垂耳兔本能地绷紧肌肉,在掀开鸟巢看清情况的瞬间就弹了出去——那是只死掉的成年白头鹰,看样子是被闪电劈中遭遇不幸,而在翅膀掩护下,竟然还有两只毫发无伤的雏鸟在挣扎。

夏天的第一颗雨滴砸落下来。



弗朗西斯试着把这次“意外”隐瞒细节说给别人,两位损友和亚瑟的关系算不上好,听后啧了几声安慰说是垂耳兔挑起的事端不怪他,这反而让弗朗西斯更加焦躁。他反复说服自己亚瑟只不过是宠物是仆人,即使再不来往也不算太大损失,可整整七天,亚瑟每晚都会出现在弗朗西斯的梦中。梦里自己双手沾满鲜血,那只垂耳兔躺在灰白色的草地上,涣散的瞳孔凝聚着最后一丝愤恨,刀一样割在自己身上。而当他转身想要求助时,爷爷和族人都会厌恶地离开。

惊醒后很难再次入睡,弗朗西斯便抱着膝盖掀开窗帘看夜幕出神。他清楚自己矫饰的自尊是一切的根源,他的某些行为很多时候并非出于真心,只是为了扮演贴心的角色用以满足无聊消遣或优越感。

而亚瑟无情地拆穿了自己,他总是能绕开层层伪装触碰到真实,或许在这方面,小兔子的确是无可替代的。



持续多日的降雨让本就郁郁的情绪更加烦躁,傍晚大人们都聚在屋里,弗朗西斯索性独自躲到屋檐下坐着发呆。

“小心感冒。”

身后突然传来爽朗的嗓音,一条薄毯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弗朗西斯把它扯下来,爷爷的脸随即出现在眼前。

受人敬仰的鹿族首领凯撒大喇喇蹲在台阶上,捞了把垂到地面的衣摆,把黏在怀里的外孙费里西安诺撕下来塞给弗朗西斯。

“你先抱会儿,我找个东西。”

弗朗西斯双手抄在小费里腋下勉强抱住,脊背则努力往后打直,看上去极其不愿和这个弟弟有过多接触。不怪费里西安诺是自己嫉妒心作祟,弗朗西斯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幼稚地抵触。

不过费里当然不懂别人脑子里的曲折,小孩子眼里只有漂亮哥哥把自己举高高,于是他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搔哥哥的脖子,咧开傻兮兮的笑容露出几颗乳牙。

弗朗西斯犹豫了几秒,慢慢收回手臂把费里放在膝盖上。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亚瑟,垂耳兔比费里大不了几岁,偶尔也能温驯地靠在身边,勾着自己垂下来的卷发缠在指尖。

雷暴的这几天,小兔子会不会害怕?有没有挨饿?是不是正因自己生闷气?


“看来你很喜欢那孩子啊。”

“不,不可能!一只垂耳兔而已——”

弗朗西斯扭身反驳,差点将费里西安诺抖到地上。安全起见凯撒把外孙转移到了自己结实的怀抱中,意味深长地瞥了弗朗西斯一眼,“我说的是小费里。”

祖孙二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费里西安诺棕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在两个人间转来转去,发出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这个送你,我用你脱落的鹿角打磨出来的,留个纪念。”

凯撒明智地转移了话题,这也是他来找弗朗西斯的目的——一把骨刀。

弗朗西斯错愕地抬头和凯撒对视,后者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减俊朗的沧桑脸庞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看吧,那只小兔子说错了,爷爷还是很爱自己的。


小孩子身体娇贵,送了骨刀凯撒没在门口停留太久就带费里西安诺离开,留弗朗西斯独自披着薄毯出神。

天黑后雨势依旧不减,他打了个哆嗦,裹紧毯子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肌肉便准备回屋。就在此时,院子外传来盖过疾风骤雨的敲门声。他心头一跳,飞奔进雨中打开了大门——

一周未见的亚瑟喘着粗气站在门外,头发和垂下的耳朵湿透紧贴苍白的皮肤,单薄的衣服溅满泥点,唯一的披风盖在怀中死死搂着的篮子上。那双漂亮绿眼睛掺杂血丝,透过不知眼泪还是雨水,仰头哀求地望着自己。

“救救他们……”

弗朗西斯顾不得询问原委,大脑里负责理智的部分在看到亚瑟的瞬间就被击溃。他想也不想抱起小兔子冲进屋里,大声呼唤家长们的帮助。



篮子里,两只白头鹰雏鸟挤在角落,虚弱得发不出一声鸣叫。

“我很认真地给他们找东西吃了……最初两天胃口还可以……然后就越来越没精神……”

今天中午注意到雏鸟不肯吃东西蔫蔫地趴在篮子里时,亚瑟的心都快被揪起来了。他一度单纯地坚信自己可以代替死去的亲鸟把雏鸟抚养长大,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不知如何挽留的也是自己。亚瑟必须承认,那时他害怕极了,混乱的大脑检索出唯一一个能够依靠的对象竟然还是弗朗西斯。意识到必须和梅花鹿碰面后他浪费几秒钟做心理建设,为了雏鸟们还是豁了出去。

鹿族的大人们商议了片刻,最后由见多识广的族长凯撒提起篮子保证他们会把两个小家伙救回来。

这种天气不可能让亚瑟独自回去,不知谁提议说既然两个孩子是朋友就干脆借住一晚。弗朗西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因为不想暴露两人嫌隙而放弃提出异议。他紧张地瞥了眼亚瑟的反应,注意到对方在发冷颤却盯着凯撒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皱眼都不眨一下。弗朗西斯怕他感冒,于是赶快将他推进了盥洗室。

虽然总被亚瑟嘲讽,但其实弗朗西斯照顾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他先拿了条浴巾把亚瑟裹住,接着去烧了洗澡水。整个过程两人难得没有争吵,这大概要归功于焦虑过度又冻透了的亚瑟整个处于麻木的状态。

泡在舒适的热水中,垂耳兔觉得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连灵魂都被部分地拯救了。他长舒一口气,然后才迟钝地发现梅花鹿杵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只偷偷用余光瞄他。

亚瑟忽然有些喘不上气,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喉咙深处翻涌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这几天他努力忽略的记忆像死神一样阴恻恻地突然冒头,兔子的天性催促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跳出这处狭小的空间。

就在这绷紧的时刻,弗朗西斯低下头出去把门关好,闷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外面还在下雨,留下来等雏鸟们好转吧……”

亚瑟沉默着蜷缩成一个球,只留上半张脸露在水面上。

不像往常那样自负甚至显得有些卑微的语气无法提供任何保障,谁知道是不是梅花鹿精心设计来博取同情的?

理智上亚瑟告诫自己不要动摇,可那落寞的背影却迟迟无法驱赶出脑海。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门上,仿佛希望穿过结实的橡木看透弗朗西斯的心。



穿来的衣服湿透,亚瑟只能换上中途弗朗西斯送进浴室的一条崭新的裙子。虽然意外合身,但他并不喜欢女孩子气的东西,像附着蚂蚁一样扯扯袖子拽拽领子,浑身不自在。

弗朗西斯则正相反,他一直等在浴室门外,看到穿上裙子的亚瑟出来便用隐藏不住期待的讨好语气询问他是否满意。于是当亚瑟故意用简略恶劣的词语夸张地表达了对这件衣服的厌弃时,弗朗西斯看上去就像邀功的猎犬被踹了一脚那样无措。他抿着嘴,喉结滚动几次才用干涩到变了腔调的嗓音嗯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翻找其他衣物。

“我死也不会穿你那恶心的旧衣服。”

亚瑟右手叉腰恶劣地扬起嘴角,粗眉毛仿佛张开翅膀的燕子翻飞。他终于得到了辱没弗朗西斯的机会并期待对方露出愤怒却自认理亏的可笑神态,然而弗朗西斯听到挑衅后突兀地停下翻找,扭头避开自己的视线,宛若一根枯木桩般僵在柜子前。

与预期不符的反应散发出浓浓的悲剧色彩,这反而让亚瑟有些意外和不忍。他下意识踌躇着向弗朗西斯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自尊心却制止了自己因施暴者的一点脆弱就低头妥协,于是那条迈开的腿又撤了回来。亚瑟顺势把重心换到左脚,双臂抱胸赌气看着梅花鹿消沉的侧影,胳膊压迫下的心脏愈发憋闷。泡澡时还能用热蒸汽当借口,眼下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远比设想中更没出息地在乎着他。


弗朗西斯没有让房间里的这份纠结持续过久,很快整理好情绪关上柜门,走去书桌拿起一样东西走向亚瑟,忽略掉垂耳兔警惕后退的动作,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抬起双手。

“这是用我脱落的鹿角磨制的骨刀。如果我再次伤害你……你可以用它自卫……或者杀了我。”

梅花鹿低沉肃穆的嗓音堪比闷雷从头至尾窜过,垂耳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亲手报复、扯掉梅花鹿倨傲的面具要求对方正眼对待自己。按理说他应该得意于目的达成,可他现在半个笑容都挤不出,因为从未想过目中无人的梅花鹿竟然甘愿做出这样的承诺。亚瑟灼灼视线钉在弗朗西斯身上无法挪动,而对方始终垂头静默,看上去就像他终于抛弃了所谓上位者的姿态,以一名仆役足够的谦卑和耐心侍奉驯服了他的主人。


亚瑟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左手攥住弗朗西斯的手腕维持平衡,右手将骨刀从鱼皮刀鞘中抽了出来。这是把谈不上多么精致的骨刀,不过流畅而锋利的尖刃用作武器正好趁手。

亚瑟能感到被点燃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手心洇满汗液,他吞下口水压抑住狂跳的脉搏握紧手柄,在弗朗西斯尚未起身前挥刀砍向了精致的鹿角——其中一支应声而断。

冲力使得弗朗西斯打了个趔趄膝盖磕在地板上,钝痛下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小兔子惊慌地跳过来,手掌颤抖着合拢捂住鹿角的切口。

“我发誓只想在上面划一刀的!疼不疼?我这就去叫人……”

垂耳兔左脚绊右脚地往外冲,被弗朗西斯及时捞住才避免摔倒。他抚摸那头刚洗完澡有些发涩的头发,哭笑不得地安慰说骨质化的鹿角每年春天都会经历脱落期断掉没什么影响,如果不够泄愤的话可以把另一支也砍下来。

小兔子瞪大了泛红的眼睛,仔细确认没有流血后便立刻冷静下来挥开他的手,沉默着捡起骨刀放进了正晾晒的自己衣服的兜帽里。

弗朗西斯苦笑,起身去整理床铺。小兔子担心自己是真的,可那副戒备的样子比割掉新长出的鹿茸更让人痛苦,他想自己大概失去了被信任的资格。

“刀收好了……”

亚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股扭捏却不容拒绝的语气。

“现在你可以抱我了……”

弗朗西斯猛地转身,看到的就是小兔子攥紧裙摆,棕黄色的耳朵尖儿盖住大半个脸颊,缝隙中露出可疑的红晕。



一声声炸雷仿佛铁匠手中永不停息的锤子,淬炼出的星火化成雨滴溅洒在夜幕中。

陌生的环境和雷雨噪音导致了睡眠不稳定,亚瑟缺乏安全感般扯着旁边梅花鹿的睡衣袖口不松手。弗朗西斯翻身时被弄醒,半梦半醒间躯体先于意识扭头观察亚瑟的情况。

漆黑一片中,亚瑟金黄的头发如同云层后的太阳一样浮着朦胧的光晕,于是弗朗西斯能够注意到他总是憋着不忿的脸庞流露出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和脆弱。垂耳兔鼻翼抽动眉头紧皱,小小身体随着紊乱的呼吸起伏。

弗朗西斯屏住气息嘴角不自觉扬起,恍惚间仿佛能清楚地听到心脏跳踢踏舞的动静。与过去时常出现的伪装的善意不同,此刻望着亚瑟,一股平和的满足充盈了全身。

“你穿着的这条裙子原本就是为你做的,可惜你不喜欢。”

他伸手搭上亚瑟瘦削的脊背,压低嗓音呼出的温热气息使得那双长长的耳朵在睡梦中不耐烦地甩了甩,被梅花鹿捉住轻柔地舔/舐上面乱糟糟的兔毛。也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和温度,也许是被捧着耳朵隔绝了部分噪音,亚瑟终于摆脱纷乱破碎噩梦的侵扰,窝在弗朗西斯胸膛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不满被吵醒起床气发作的小兔子阴着脸用骨刀砍掉了弗朗西斯的另一支角,看到梅花鹿如同吞了只苍蝇的神情才恶劣地笑起来。

亚瑟心里还有气,昨天脑子发昏才轻易原谅了那个混蛋。当时梅花鹿得到允许扑上来抱住自己的兴奋劲儿简直比犬科动物更夸张,生怕会反悔一样。反正混蛋说过可以砍了另一支泄愤又不会受伤,亚瑟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好在弗朗西斯理解亚瑟的别扭,从被垂耳兔拿着刀追的惊吓中缓过来对着镜子端详半天觉得没有角的自己依旧美丽也就没再计较,强行牵着他的手吃早饭去了。


吃饭时凯撒讶异地询问长孙的鹿角是怎么回事,被弗朗西斯用嫌弃自然脱落太慢干脆先砍了糊弄过去。凯撒审视的目光扫视一周,最终落在亚瑟身上。亚瑟不敢直视凯撒,正犹豫坦白前弗朗西斯提高音量说想看看两只雏鸟。凯撒叹了口气点点头,没再追究。

饭后凯撒带他们探视雏鸟。毛球的状态有所好转,梗着脖子吱吱乱叫。亚瑟踮脚扒在篮子边缘,伸出一根手指摇来摇去逗,结果被其中更圆润些的雏鸟当成食物咬住,留下一道血痕。

弗朗西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被亚瑟掐了一把。凯撒没注意到孩子们的小动作,认真地告知亚瑟雏鸟是白头鹰后代,以鱼类和小型哺乳动物为食——说到这里他瞥了垂耳兔一眼——靠你找的那些昆虫肯定没办法养大。

“所以我想,不如把他们送给其他羽族照顾。”

亚瑟扁扁嘴没有回答,盯着雏鸟的眼睛里满是自责和不舍。弗朗西斯见状捏了捏他的脸,把手心贴在他的后背上。

“我的老友王耀是仙鹤,对小家伙一向关照得很,家离这儿不算远。如果你哪天想念他们,我可以带你去探望。”

当然凯撒没指望面对这种事小孩子能很快决断,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准备离开。可还没迈出一步便被拉住衣摆,身后的声音难掩失落。

“是我太自私了,就按您说的吧。”



送走雏鸟的那天,连下了十天的大雨终于无水可供维续。天空堆满了蓬松的云彩,层层叠叠像繁复的裙摆;几缕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空隙中顽强地冲撞出来,将叶片上聚集的水珠折射得宝石般耀眼;土地一次性吸足了全年的水分,踩上去溅起大大小小的泥点,或许还会碰上几条迷路的蚯蚓。

亚瑟倔强地跟到了森林边缘,弗朗西斯耐心地陪着他,直到凯撒连同雏鸟的背影消失在繁盛的树丛之外,才抱起惆怅的小兔子往回走。

他们沉默了很久,最后亚瑟率先开了口。

“其实我给他们起了名字。”

亚瑟没有在凯撒面前提起过。或许年长者不会嘲笑自己的幼稚,但其实他从向鹿族求助的那天起就清楚离别会很快到来,那时自己取的名字将不再有意义。

弗朗西斯明白亚瑟的心情,因此没有介意后者鞋底的泥巴蹭在自己衣服上,安静地听他倾诉。

“把他们带回家时我在想,当年你不就是这么发现了我吗?但你实在太差劲了,我一定会比你照顾得更好!可……”

亚瑟搂着弗朗西斯的脖子,侧脸枕在他的肩膀上。亚麻金色的卷发散发着令人舒畅的清香,垂耳兔逐渐有些恍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弗朗西斯也是这么抱住挣扎的自己的。他失去了很多,但仍然拥有着最重要的那个。

“我承认你比我更合格,你救了他们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是你赋予了他们生命的意义。”弗朗西斯停住脚步把亚瑟放下地面,自己则半蹲平视着他,“我很荣幸如此伟大的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请原谅,那天之后我才察觉你是我最珍贵的玫瑰。”

玫瑰,玫瑰,亚瑟盯着弗朗西斯那双鸢尾般动人而真诚的眼睛默念了几遍。他们都尝试过驯服对方,在彼此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感情变得独一无二,他们必须对这些负责。


“但愿梅花鹿不会想再次吃掉他的玫瑰。”

“别忘记你还有我送的骨刀,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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